2017.01.23

【連載小說】偷渡客Ⅳ

政大書院電子報第四十七期2017.01.23

【文中文寫作輔導員姜雯】後來何然想起二哥的時候,總記不起他的模樣,卻分明聞到了空氣中彌散開來的葉子香味。還沒烘乾製成煙草的新鮮綠色針葉,有一種羅勒的香氣,比燃燒後更清甜。二哥撮下幾朵葉子,搗碎後混上普通煙草,再用透明煙紙捲起來,斜躺在床上吐出一朵朵白雲,房間幽暗,雲霧中何然看不清他的臉。

吸著空氣中混雜的葉子的清甜與燃燒後的嗆臭味,何然發現自己也開始飄了起來。她漸漸感覺不到身後的沙發,身體不斷上升,直到觸碰到天花板上有如瓦斯罐的乾燥設備。她從空中俯瞰,二哥房間一半的地板都被撬開,鋪著泥土,一株株綠色針葉植物彷若向上攀爬的妖蛇,對她微笑,吐出口中紅色蛇信。

 

二哥在她的唇上吐了一口煙,混雜著室內溫濕的空氣,欲仙欲死。

 

 

再後來的事情何然更加記不清了,記憶的章節錯落,偶爾又想起那把遲遲修不好的門鎖。

 

太陽快下山的時候,二哥再次來到按摩店,白天榔頭錘子,怕影響生意,於是趕在關店後、太陽落下前來敲敲打打。二哥進店,店內無人,扯著嗓子喚何然,亦無人應答,於是他徑直走上二樓何然的閣中小屋。

 

無論冬夏,荷蘭的日頭一落,空氣便涼起來,風更是一年四季不停歇,冷風陣陣把壞掉鎖的、何然的屋門吹得開開合合。從開合的門縫中可以看到正對著門的浴室,何然蹲坐在浴室地上手洗內衣褲。她穿一件鵝黃色印著卡通圖案鑲著白色蕾絲花邊的睡裙,中長的頭髮垂在肩上,十九歲的身體像一塊急需吸水膨脹的海綿。可何然的身影卻顯得那麼單薄,映襯著薄暮似有一股悲淒,惹得二哥心中頓生一股哀憐。

 

「何然。」二哥喚她。

 

何然沒應,繼續搓洗衣物。二哥走到她旁邊,輕輕蹲下,摸摸她的頭說,「怎麼不理我呀?」

 

何然還是不應,眼淚一顆一顆掉進臉盆裡。二哥循著眼淚的方向看到她的手臂、肩膀、脖頸、小腿處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,尤其是那雙他從按摩床的洞口第一次望見的白嫩的、被雨水泡得起了皺的小腳,兩條勒痕像是一雙哭紅了的眼睛。他十二年前離開順美的時候,她也哭紅了一雙眼。

 

「陳老闆嗎?」

 

何然點點頭。

 

「這次下手怎麼這麼狠。」二哥咕噥著。

 

何然繼續在水盆裡搓洗衣物,卡吱卡吱,好像水浪拍打著海岸。

 

 

回憶的弦如同針葉植物盤根錯節的筋脈,找不到源頭和結尾。如同二哥的出現和消失,沒頭亦沒尾。偶爾聞到街頭的大麻嗆臭味,才想起一點什麼,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,記憶中的大麻味該是混雜著一點清甜的。據玲姐說,二哥闖進陳老闆的店裡要討個說法,卻撞上警察臨檢,其他非法偷渡客全躲進了廚房的暗櫃裡,只有二哥,在揪著陳老闆衣領的那一刻,被警察扣上了手銬。且當一個置身事外的故事吧,何然想著。

 

 

搭上飛機離開荷蘭的時候,望著頭頂上那片澄澈無暇的藍天,何然心想,她離開以後,最為懷念的就是頭頂這一片藍天吧。

 

二哥曾告訴她,剩下沒死的幾十號人,離開集裝箱後又被趕入船艙底部,在海上暗不見天日地漂了兩個月,海水拍打著底倉堅硬的圓形防水小窗,只能通過逐漸減少的人數算計著時間。當渡輪靠岸走出底倉時,他的眼睛被頭頂的藍天刺穿,再也看不清回家的路。